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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房椅子上他的外套还搭着

    那件外套还搭在书房的椅子上,灰蓝色的,微微有些皱。我每次推开门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。它就那样安静地挂着,仿佛他只是临时起身,去倒杯水,或者去阳台抽根烟,下一秒就会回来,重新披上,带着那股熟悉的、淡淡的烟草和墨水混合的味道。

    那是他的外套。我丈夫的。

    我们结婚三十年了。三十年,足够让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,再从熟悉到一种近乎血肉相连的共生。他的习惯,他的气息,他存在的痕迹,早已像空气一样充盈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,平常到让人几乎忽略。而这件忘了带走的外套,如今却成了这空气里最沉重、也最具体的一缕。

    我走过去,没有立刻把它收起来。手指轻轻拂过面料,是那种很普通的混纺料子,不算厚实,但很耐磨。他常说,这件衣服“经事”,穿着它伏案写字不心疼。袖口的地方,已经有些微微发亮,是常年与书桌边缘摩擦的结果。左边袖口的内侧,还有一个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的、小小的墨水点,是前年除夕夜,他给孩子们写春联时,不小心被毛笔尖扫到的。当时他还懊恼地“啧”了一声,我笑他:“一件旧衣服,还当个宝贝。”他摇摇头,没说话,只是小心地用纸巾蘸了点水擦了擦,自然是没擦掉。那个墨点,就像一枚小小的、深蓝色的印章,烙在了上面。

    衣领还保持着上一次被他穿着的形状,微微向里窝着,贴合着他脖颈的弧度。我甚至能想象出,他穿着这件衣服,坐在这张旧藤椅里,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有些花白的鬓角。他看书看得入神时,会无意识地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,轻轻敲打着桌面,发出笃笃的、细微而规律的声响。那声音,曾经是我夜里读书或写字时,最安心的背景音。

    书房里的陈设,几乎都与他有关。书架上的书,大部分是他一本本淘回来的,历史的、文学的,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棋谱。桌角的那个陶瓷笔筒,是我们去景德镇旅游时,在一个老匠人的作坊里买的,他说喜欢那种朴拙的手感。窗台上那盆文竹,也是他坚持要养的,说绿色养眼。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它修剪枯叶,用小喷壶细细地喷洒水雾。如今,文竹依然翠绿,笔筒还在原地,书架上的书也沉默地排列着,只有那张椅子空了,只有这件外套,代替他留在了这里。

    这件外套的口袋,我后来仔细翻看过。右边口袋里,有一小把他爱吃的花生糖,用透明的糖纸包着,已经有些黏软了。他血糖有点高,我总控制他吃糖,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,偷偷在口袋里藏几颗,看书累了的时候,悄悄塞一颗到嘴里。想到他当时那副带着点得意又怕被我发现的樣子,我的眼眶就忍不住发酸。左边口袋里,是一张对折得很整齐的超市小票,日期是他走的那天上午。上面列着的东西很寻常:一把小葱,一块生姜,还有一瓶我常用的护手霜。他一定是看到我前几天的那支快用完了。这些琐碎的、日常的细节,此刻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,密密地扎在心上,不剧烈,但那绵长而真切的痛楚,却无处可逃。

    以前,他要是出差几天,家里也会突然安静很多。但我不会觉得这么空。因为我知道,他会回来。他的行李箱会再次打开,脏衣服会扔进洗衣机,他会带着外面的风尘和故事,重新填满这个空间。而现在,这种“空”是彻底的,是再也没有回应的。这件外套,成了一个静止的坐标,标记着一个永远无法再抵达的过去。

    有好几次,我夜里睡不着,走到书房门口,从门缝里看到那件搭在椅子上的外套,在朦胧的黑暗中,轮廓依稀像一个人坐在那里。我的心会猛地一跳,几乎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。然而,黑暗里只有一片沉寂。那只是一个错觉,一个由思念和悲伤共同编织出来的幻影。

    孩子们回来过,说:“妈,爸爸的衣服,该收的就收起来吧,老是这么放着,您看着更难受。”我点点头,说好,等天气好了,我就收拾。但他们不明白,我不是不想收,我是不敢收,不舍得收。这件他忘了穿走的外套,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带着他体温的物件。它上面有他的味道,有他的习惯,有他生活的印记。一旦我把它叠好,放进衣柜的深处,就好像是亲手确认了,他真的不会再回来穿它了。就好像,我们之间那根最后的、无形的线,也要被剪断了。

    所以,它就一直在那里搭着。早晨阳光好的时候,光线会透过窗纱,柔和地铺在灰蓝色的面料上,泛起一层浅浅的光晕。傍晚时分,夜色渐浓,它的轮廓就和椅背融为一体,变得模糊。我每天还是会进来,擦擦桌子,给文竹浇点水,有时就那么静静地站一会儿,看着那件外套。它不说话,它只是存在着。但这种存在,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诉说。

    它诉说着一个男人在这个房间里的三十年时光,诉说着我们之间那些早已不必言说的默契与牵挂,也诉说着生命中最深刻的失去与最绵长的思念。

    也许有一天,当我的心痛被时间磨得稍稍钝了一些,当我的思念不再是这般汹涌的潮水,而变成了平静而深邃的湖泊,我会把它好好地收起来。但不是现在。现在,就让它在那里吧。就让它假装,它的主人,只是出了一趟远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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