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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他归向家庭的背影 心像被揪着疼

    那天下午,天阴沉沉的,像一块洗不干净的灰布。我站在厨房的窗边,看着父亲拎着那个用了十几年的黑色公文包,一步一步往小区门口走。他的背影有些驼了,藏蓝色的外套在风里一荡一荡的,空荡荡的。就在他抬手拦出租车的那一瞬间,我的心猛地一缩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,疼得我差点弯下腰来。

    这种疼,不是尖锐的刺痛,而是闷闷的,沉沉的,从胸口慢慢弥漫开,连呼吸都变得费力。我扶着冰凉的灶台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傍晚,只是那时候,走的是我。

    那一年我十八岁,拖着崭新的行李箱,头也不回地离开家。火车站里人声鼎沸,母亲红着眼圈一遍遍整理我根本不需要再整理的衣领,父亲则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后,双手插在裤兜里。我那时满心都是对远方的憧憬,对自由的渴望,觉得家是一个太小太旧的壳,迫不及待地要挣脱它。

    “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,天冷了记得加衣服,跟同学处好关系……”母亲絮絮叨叨。

    我不耐烦地打断:“知道了妈,我都多大了。”

    直到广播催促,我转身走向检票口,走出十几米,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。就是那一眼,定格在了我往后无数个梦里。母亲在抹眼泪,而父亲,那个一向严肃、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,正微微侧着头,飞快地用袖口擦了一下眼睛。午后的阳光斜打在他已经开始花白的鬓角上,那背影,写满了无力挽留的落寞。

    那一刻,我的心也像被揪了一下,但年轻的、向往飞翔的心,很快就把那点酸涩抛在了脑后。火车开动,我把那个背影甩在了身后,觉得那是奔向新生活的必然代价。

    在外漂泊的十年,我活成了当年想象中的样子。在大城市的写字楼里拥有一个能看见江景的格子间,出差飞来飞去,忙得脚不沾地。我和父母的联系,固定在每周一次、时长不超过十分钟的电话里。内容也总是那几句:

    “吃了吗?”
    “吃了,你们呢?”
    “吃了。工作忙不忙?注意身体。”
    “挺好的,放心吧。”

    我们之间,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,也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。我跟他们讲我的项目、我的旅行,他们听不懂,只是嗯嗯地应着;他们跟我说楼下的菜市场拆了,隔壁谁家抱了孙子,我也觉得琐碎而遥远。我习惯了报喜不报忧,习惯了把生活的艰难一个人咽下。我以为,这就是成长,这就是独立。

    直到三年前,母亲的一场大病,像一记闷棍,把我从那种悬浮的状态里敲醒。

    我连夜赶回医院,看见父亲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,双手抱着头,肩膀垮塌着。不过几个月没见,他好像一下子缩水了,老了十岁。听到我的脚步声,他抬起头,眼睛里是密布的血丝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慌乱。

    “你回来了……就好,你妈她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后面的话没说出来,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那一刻,我才惊觉,这座我一直以为会永远矗立在那里,随时供我停靠的山,其实早已布满了风化的裂痕。在母亲住院的那个月,我留下来照顾。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父亲做饭,他的手有些抖,放盐总是没个准头;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在傍晚散步,他的脚步慢了,上一个小坡都要微微喘气;我也第一次,在深夜听见他从隔壁房间传来的、压抑的咳嗽声。

    母亲出院后,身体大不如前。也就是从那时起,父亲做出了一个决定:提前退休,彻底回归家庭,全心全意地照顾母亲。

    他开始学着煲汤,对照着手机菜谱,手忙脚乱;他每天准时陪母亲下楼散步,半小时,雷打不动;他把家里所有的边边角角都贴上了防撞条;他甚至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的各种便民功能,就为了给母亲挂号、买菜。

    这次我回家小住几天,亲眼见证了他的“转型”。那个曾经在单位说一不二、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一定扶的男人,如今系着围裙,在厨房里为一锅汤的火候念念有词。那个背影,不再是年轻时送我离家那般挺拔坚定,也不是母亲病重时那般无助惶然,而是一种带着疲惫的、专注的温柔。

    下午他说要出去一趟,去原来的单位办最后一点手续,顺便把办公室的私人物品拿回来。母亲在里屋睡着了,家里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就是他转身离开,走向小区门口的那几分钟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藏蓝色的外套有些宽大,显得他更加清瘦。他的步子不算稳健,带着一点老年人的迟疑。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,他也没有伸手去理一理。

    就是那个瞬间,那个归向家庭的、带着些许苍凉和决然的背影,让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,疼得尖锐而清晰。

    我忽然全明白了。

    当年他看着我离家的背影,心情是否和此刻的我一模一样?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疼、不舍、理解和愧疚的复杂情绪。我心疼他的苍老,不舍他的付出,理解他的选择,更愧疚于自己这么多年的缺席。他正在走向他生命的另一个阶段,一个以家为全部重心的、缓慢而平静的港湾。而我,却无法像他守护母亲那样,去守护他。

    他不再是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超人,他成了一个需要我小心翼翼去呵护的、普通的老人。这种角色的互换,如此自然,又如此残酷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在窗边站了多久,直到那辆出租车消失在街角,心脏那股被揪紧的疼才慢慢缓解,化作一股温热的潮流,涌上了眼眶。

    我轻轻走到母亲的房门口,她睡得很沉,呼吸均匀。这个家,曾经是我拼命想逃离的地方,如今,却成了我父亲用全部余生去守护的城池。而我,一个曾经的逃离者,站在城门口,心里是排山倒海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。

    我回到厨房,系上那条他刚才用过的、还带着些许油烟的围裙。冰箱里有他买好的菜,整齐地码放着。我拿出西红柿和鸡蛋,准备做一碗母亲爱吃的面。

    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密的气泡,发出滋滋的轻响。窗外的天,还是那么灰沉沉的。但我知道,当父亲回来,当母亲醒来,这个安静的家,会重新亮起灯,会充满食物的热气。而那种心被揪着的疼,大概就是成长的代价,是爱的另一种,说不出口的名字。它提醒我,从此以后,换我来看着他们的背影,换我来,成为他们回家的那盏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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