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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好刻在脑海家的重量难推开

    我到现在都还记得,奶奶家那扇老旧的木门。深褐色的漆已经斑驳脱落,门把手被磨得发亮,推开门时,总会发出“吱呀——”一声长长的叹息。小时候觉得那声音刺耳,现在想来,那像是这个家在有气无力地提醒每一个进出的人:轻点儿,我老了。

    推开那扇门需要不小的力气,不是因为门有多沉,而是门后的世界太沉——沉甸甸的,全是记忆。

    门后就是客厅,光线总是有些昏暗。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复杂的味道,是旧书本的霉味、厨房里飘来的淡淡油烟味,和奶奶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、淡淡的药味混合在一起。这味道,就是我童年里“家”的味道。

    客厅的中央,摆着一张磨得发亮的藤椅,那是爷爷的“宝座”。爷爷在我五岁那年就走了,可那把藤椅,奶奶谁也不让动。她说,爷爷只是出门遛弯去了,椅子得给他留着。小时候不懂事,有一次玩闹想坐上去,被奶奶厉声喝止。那是我第一次见温和的奶奶发那么大的火。她摸着藤椅的扶手,眼神飘得很远,嘴里喃喃着:“别动你爷爷的椅子,他回来要坐的……”那一刻,我好像明白了,这把空椅子,对奶奶来说,从来就不是空的。它承载着一个活生生的人,一段五十年的陪伴,一份沉甸甸的思念。这份重量,让那把轻巧的藤椅,变得比山还重。

    奶奶的“好”,就刻在这些细碎的日常里,刻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,不用刻意回想,它们就自动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。

    夏天傍晚,她总是摇着那把破蒲扇,坐在我床边,一边给我扇风,一边哼着我听不懂的童谣。蒲扇摇出的风,带着竹篾的清香,一下,又一下,把我送入梦乡。我嫌蚊子多,嘟囔着痒,她就俯下身,借着窗外微弱的光,用指甲在蚊子包上掐一个十字,嘴里念叨着:“掐个十字,散得快。”她那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皮肤,有点疼,又有点痒,但那份专注和心疼,却像一道清凉的溪流,瞬间抚平了所有烦躁。现在我用着各种进口的防蚊液、止痒膏,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“十字”带来的、奇异的安抚效果。

    她的手很巧。我穿破的裤子,她总能变着花样打上补丁,有时是一只小鸭子,有时是一朵小花,让我的窘迫变成了同学们羡慕的“独特”。她腌的咸菜,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下饭菜。那个沉甸甸的褐色陶土坛子,就放在厨房的角落,里面是她用粗盐、辣椒和时光慢慢酝酿出的味道。我离家上学后,最想念的,就是就着那口咸菜,能扒下两碗白米饭的滋味。那不是山珍海味,那是扎根在胃里、连着心的味道。

    这个家,因为装满了这些细节,变得无比厚重。每一件老物件,都像一块吸满了情感的海绵,随便一碰,就能挤出水来。那台画面闪着雪花的电视机,陪我看完了所有的《西游记》;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,是爷爷用了半辈子的,上面还印着“先进工作者”的红字;墙上发黄的全家福,照片上的父母还那么年轻,我被奶奶抱在怀里,笑得没心没肺……这些,都是这个家的“重量”。

    后来,我长大了,去外地上学、工作。回家的次数,从一周一次,到一个月一次,再到后来,只有过年才回去。每次推开那扇门,需要的力气好像更大了。不是因为我的力气变小了,而是我清楚地知道,门里的奶奶,白发又多了一些,背又驼了一些,她看我的眼神里的期盼和不舍,又浓重了一些。那份情感的重量,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感受得愈发清晰。

    最后一次用力推开那扇门,是接到父亲电话,说奶奶病重。我冲进家门,那个充斥着复杂味道的空间里,第一次被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主导。奶奶躺在床上,瘦得像一片秋天的落叶。她看到我,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,吃力地想抬手。我握住她干枯的手,那双手,曾经为我摇过蒲扇,掐过十字,缝过补丁,腌过咸菜,如今却轻得让我心慌。

    她张了张嘴,气息微弱地说:“囡囡回来啦……饿不饿?坛子里……还有咸菜……”

    那一刻,我所有的坚强彻底崩塌。我死死地攥着她的手,眼泪决堤。这个家最重的重量,原来不是那些老物件,不是斑驳的墙壁,而是眼前这个人,是她直到生命尽头,还本能地惦记着你的饥寒冷暖的那颗心。

    奶奶走后,我有大半年不敢回家。父母收拾了老房子,打电话让我回去看看,拿些东西。我站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,手抬起又放下,反复几次,竟没有勇气推开。我知道,推开它,里面再也没有那个等着我、唤我小名的人了。那股熟悉的“家”的味道,也一定散了。那个沉甸甸的、装满爱与记忆的世界,已经变得空荡。这份“空”,比曾经的“满”,更让人难以承受。

    最终,我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推开了门。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依旧是那声长长的叹息。屋里窗明几净,爷爷的藤椅不见了,腌咸菜的坛子不见了,奶奶的床也搬走了。空气里,只有灰尘在阳光里跳舞。一切都轻了,空了。

    可为什么,我的心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沉重?

    我走到空荡荡的客厅中央,闭上眼睛。恍惚间,我又闻到了那股混合着霉味、油烟和药味的独特气息,听到了奶奶哼唱的、不成调的童谣,感受到了蒲扇摇出的、带着竹香的微风。

    我忽然明白了。这个家的物理重量消失了,但它所有的重量,都已经转移了。它没有消失,而是完整地、一丝不漏地,刻进了我的脑海里,融进了我的骨血里。奶奶的“好”,那些她倾注了一生的、细碎而磅礴的爱,已经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。推开一扇真实的门很容易,但推开一个用爱与记忆筑成的、刻在脑海里的家,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,去慢慢消化那份沉重而温柔的重量。

    这份重量,推不开,我也不想再推开了。因为带着它往前走,我才知道自己的来处,也才看得清未来的路。奶奶不在了,但她用一生的时光,为我建造了一个永远不怕迷失的港湾,它就安放在我的记忆最深处,沉甸甸的,是我的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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