超人文章
那时候我们住在城东一个老小区里，房子是租的，墙皮有些地方都剥落了。可窗外有棵很大的梧桐树，春天长新叶子，夏天投下满屋的阴凉。我们常常并排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，什么都不做，就看树影在墙上慢慢地移。
记得有个周末下大雨，我们被困在家里出不去。他忽然说，我们来做个时间胶囊吧。他找来一个空的饼干盒子，我们各自往里面放东西。我放的是那天早上他替我梳头时掉下的一根头发，还有一张电影票根。他放的是我第一次给他煮汤时，不小心掉进锅里的那颗纽扣——他竟然一直留着，已经锈迹斑斑了。我们把盒子封好，约定十年后再打开。可是后来我们搬了无数次家，那个盒子，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。有时候我会想，也许它正躺在某个旧货市场的角落里，或者已经被当成垃圾处理掉了。那些我们以为能封存起来的时光，其实早就散落在风里了。
他是个细心的人，喜欢记录。他的手机里存着我们所有的照片，从第一次约会时我别扭的表情，到去年生日他偷偷给我准备的惊喜。他还写日记，厚厚的几大本，锁在抽屉里。有一次我问他都写了什么，他笑着说，都是你呀，你早上赖床的样子，你切菜时哼的歌，你睡着后像小猫一样的呼吸声。
可是去年冬天，他生病了。不是什么绝症，就是一种会慢慢侵蚀记忆的病。医生说得委婉，但我听懂了——他会一点一点地忘记。先是最近的事，然后是久一点的，最后可能连我都认不出来。
从医院回来的路上，我们都沉默着。快到家时，他忽然停下脚步，看着我说：“别怕，我会记住的。”可是他的眼神里，已经有了不确定的闪烁。
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大概是春天吧。他先是忘了交水电费，然后是约好的朋友聚会。有一次他去常去的超市，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，在小区门口转了好几圈。我找到他时，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，低着头说：“我记得那棵梧桐树的样子，可是树呢？怎么不见了？”其实树还在，只是叶子还没长全，看起来和夏天不太一样。
他开始更努力地记录。买了很多笔记本，把重要的事都写下来：我的生日，我们的纪念日，他最爱吃的那家面馆的地址。他还在墙上贴满便签纸，红的黄的绿的，像秋天的叶子。可是有一天，我看见他对着墙上的便签发呆，然后转过头问我：“这些字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最难受的是，他明明在忘记，却还要假装记得。他会突然叫我小时候的昵称，那是只有我父母才叫的；他会在我说话说到一半时，露出茫然的表情，然后很快地掩饰过去，点点头说“嗯，我知道”。可是我知道他不知道。那种小心翼翼，比直接的忘记更让人心疼。
夏天最热的时候，他的情况更糟了。有一天午后，他午睡醒来，看着坐在床边的我，看了很久很久，然后轻声问：“你是谁？”三个字，像三根针，细细地扎进心里。我握着他的手，说：“我是小言啊。”他重复着：“小言……小言……”像是在念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。过了一会儿，他忽然笑了，说：“我想起来了，你怕打雷。有一次打雷，你钻到桌子底下去了。”那是我们刚在一起时的事，他记得那么久远的我，却认不出现在的我。
现在，他住在疗养院里。我每天去看他，推着轮椅带他在院子里散步。他大多时候很安静，偶尔会说一些片段式的话：“那边的花……很像我们窗台上的……”“下雨了，收衣服……”都是些破碎的、关于过去的影子。
昨天我去看他，带了一本旧相册。翻到我们在海边的那张照片时，他看了很久。照片上的他正把我举起来，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。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，然后抬起头看着我，眼神清澈了一刹那：“那天，你喝了好多椰子水。”我愣住了，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。他记得，他竟然记得这个细节。可是下一秒，他的眼神又恢复了茫然，低下头继续翻相册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回来的路上，我一直在想他说的那句话——我会记住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时光。现在我知道了，记住，不一定是所有细节都清晰。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，一种熟悉的感觉，或者某个瞬间突然闪回的片段。就像那个饼干盒子，虽然找不到了，但我们都记得曾经一起把它埋在哪里；就像他的日记，虽然他已经看不懂了，但那些字还在纸上；就像他偶尔清醒的瞬间，虽然短暂，但真实地存在过。
时光确实在流逝，像沙子从指缝间溜走。他也在流逝，像退潮的海水，一点点地远离岸边。但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，已经长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。我记得他记得时的样子，也记得他忘记时的样子；记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“别怕”的样子，也记得他茫然地问“你是谁”的样子。所有这些，都是我们的时光。
所以，他说他会记住。也许不是用他正在衰退的记忆，而是用另一种方式——用我曾经怕打雷但现在不怕了的改变，用我学会了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，用我每天去看他时走的那条路，用我还记得的所有一切。
时光会流逝，但爱不会。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着——在我继续前行的生命里，在我每次想起他时的心跳里，在每一个他忘记而我记得的瞬间里。这样想来，他确实记住了，通过我，通过我还活着的、爱着他的每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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