超人文章
去年夏天，老张——我十多年的哥们儿——要出差两个月，把他那只叫“元宝”的金毛犬托付给了我。老张把元宝牵来时，大包小包带了一堆，狗粮、零食、玩具、小毯子，甚至还有元宝最爱趴着的一个旧垫子。他一遍遍叮嘱我元宝的习惯：早上六点要遛，晚饭后得陪它玩半小时球，睡觉前必须挠挠它的下巴，不然它会哼哼唧唧……那细致劲儿，比我妈当年送我上大学还啰嗦。我拍着胸脯保证：“放心！你兄弟我你还信不过？保证把你家元宝养得油光水滑，胖上一圈儿！”
老张前脚刚走，元宝就蔫头耷脑地趴在门口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紧闭的门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。我那会儿还笑它：“傻狗，你爹过俩月就回来啦。”我把它当自己家人，甚至比对自己还上心。早上闹钟一响，雷打不动起床遛狗，自己宁可饿着肚子，也先给元宝把狗粮、清水备好。晚上下班再累，也强打精神陪它在小区里扔飞盘。元宝从最初的戒备，到后来一听见我钥匙响就摇着大尾巴冲过来，把毛茸茸的脑袋往我手心里蹭。我心里挺美，觉得把这“临时儿子”照顾得不错。
大概过了一个月吧，一个周末下午，我想给自己泡杯茶，发现茶叶罐空了。想起老张是个茶迷，他家有个挺讲究的茶盘放在书房。我想着，就捏一小撮，他回来肯定不会发现，就算发现了，哥们儿之间这点小事算啥。于是，我打开了老张书房那个我一直没进去过的柜子。
茶叶是找到了，用一个紫砂罐子装着，闻着挺香。但就在我准备关上柜门时，眼角瞥见了角落里一个眼熟的东西——那是一个深蓝色的、巴掌大的丝绒盒子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这盒子我太熟悉了。里面装的是一块瑞士军表，不算多名贵，但意义非凡。那是我大学毕业那年，我爸用他攒了半年的加班费给我买的礼物。他说男人踏入社会，得有块像样的表撑撑场面。后来有次在老张家喝酒，我喝高了，把手表落在卫生间，第二天去找，老张说没看见。我当时虽然有点失落，但想着可能是自己醉醺醺的不知道丢哪儿了，也就没再多想，还反过来安慰自己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。
可现在，这块表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老张的柜子里。
我拿着那个盒子，手有点抖。打开，那块熟悉的表就在里面，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。那一瞬间，我感觉血往头上涌，脸上火辣辣的。不是生气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，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，闷得喘不过气。脑子里嗡嗡的，全是问号：他为什么拿我的表？为什么不告诉我？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？
我瘫坐在书房的地上，元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凑过来，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手背。我看着它单纯依赖的眼神，心里更难受了。那个下午，我没喝茶，也没动任何东西，就那么坐着，直到天色擦黑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我照常照顾元宝，但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。我看着元宝，就会想起老张。我想起大学时，他没钱吃饭，我连着一个月请他吃食堂；想起我失恋，他陪我在大排档喝到天亮，听我絮絮叨叨说了一晚上废话；想起我们说过，要做一辈子的兄弟，谁发达了都不能忘了谁……可这块表，像一根刺，扎在我所有关于友谊的美好记忆里。
好几次，我想直接打电话问他，手指悬在拨号键上，最终还是放下了。我问不出口。我怕听到他支支吾吾的借口，更怕撕破脸后，我们这十几年的情分就真的完了。那种感觉，就像你最珍视的一件瓷器，突然发现它底下有道裂痕，你既不敢拿起来细看，更舍不得把它摔碎。
元宝似乎察觉了我的低落，比以前更黏我了。我坐在沙发上发呆，它会把它最喜欢的橡胶骨头叼过来，放在我脚边，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。动物的感情就是这么直接，谁对它好，它就毫无保留地对谁好。这份单纯，反而让我更加困惑于人与人之间的复杂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老张要回来了。我把他的书房恢复原样，把那块表小心翼翼地放回那个蓝色丝绒盒子，再放回柜子的角落，仿佛我从未打开过。我把元宝洗得干干净净，把它所有的物品收拾整齐。
老张回来的那天，元宝兴奋得像疯了，围着他又扑又舔。老张也抱着元宝，一个劲儿地说：“想死爸爸了！胖了，真胖了！兄弟，太感谢你了！”他看起来由衷地高兴，还给我带了不少外地特产。
他递给我礼物时，笑容满面，眼神坦荡。那一刻，我看着他眼里的笑意，再看看脚边快乐摇尾巴的元宝，心里那个质问的念头，突然就消散了。
我最终没有提起那块表。
是因为懦弱吗？或许有点。但更多的是，我掂量了一下，一块表和十几年的交情，哪个更重。我选择了后者。我告诉自己，人都会犯错，也许他当时只是一时糊涂，也许他有他的难处。这块表，就让它成为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，一个埋藏在我心里的，关于友谊并不完美的真相。
后来，我和老张还是朋友，还是会一起吃饭喝酒。只是，我心里明白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我不再像以前那样，对他毫无保留。那块表，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刻度，它量出了我们友情的边界。
现在偶尔看到手腕上戴的新表，我还是会想起那块旧的，想起那个下午在书房里的震惊和心凉。但更多的，我会想起元宝蹭我手心的温暖，想起老张回来时看到元宝健康快乐的满脸笑容。
这件事教会我的，不是如何去原谅别人，而是如何与生活里的不完美和解。友情这东西，可能并不总是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纯粹无瑕，它也会有瑕疵，会蒙尘。但只要你还在意这段关系，有时候，装一次糊涂，退那一步，不是为了别人，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过得去。守护一样东西，未必需要紧紧抓住，松开手，让它以它本来的样子存在，或许也是一种守护。就像我守护了和老张的表面情谊，也守护了元宝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。这大概就够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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