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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农家腐竹” 用吊白块增白

    我从小就在这村里长大,家家户户都做腐竹,这是我们祖辈传下来的手艺。我们家的腐竹,在十里八乡都算有名的,都说颜色黄亮,豆香味浓。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风向就变了。大概是十几年前吧,外面来的贩子开始挑三拣四,他们捏着那些颜色稍微黄一点的腐竹,皱着眉头说:“老哥,你这颜色不行啊,现在城里人都喜欢白的,越白越好,你这黄不拉几的,卖不上价。”

    一开始,我和我爹都嗤之以鼻。我爹常说:“咱这腐竹,用的是好豆子,柴火慢煮,太阳晒透,就是这个颜色,是粮食的本色!那些白得晃眼的,能是好东西?”可现实是残酷的。隔壁村老王家,原先手艺不如我们,可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门道,做出来的腐竹雪白雪白的,一下子就被贩子高价收走了。那一年,他家盖起了二层小楼,而我家的腐竹,堆在仓库里,价格一压再压,眼看就要过年了,娃的学费还没着落。

    我心里那个急啊,像有团火在烧。一边是祖辈的规矩和良心,一边是全家老小的吃喝拉撒。我蹲在灶台边,看着锅里翻滚的豆浆,那升腾起来的热气,都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。我媳妇也整天唉声叹气,说:“要不,咱也去打听打听,人家是咋弄的?总不能守着老规矩饿死吧。”

    后来,我也是经人指点,半推半就地,认识了一个搞化工原料的“能人”。他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小袋子,里面是些白色的结晶粉末,像细盐一样。他跟我说:“这叫‘吊白块’,好东西!你每次点浆的时候,放那么一小撮,保准你的腐竹又白又亮,卖相一流,还耐放,不容易坏。”他看我犹豫,又凑近了说:“老哥,放心,大家都在用,没事儿的!你不说,我不说,谁知道?这年头,赚钱要紧。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攥着那一小袋吊白块,手心里全是汗。它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、冷冰冰的白光。我心里天人交战。我想起我爹手把手教我做腐竹时说的话:“娃,做吃食,就是做良心。”可我又想起儿子看着同学新书包时羡慕的眼神,想起老母亲卧病在床需要买药……那种被生活逼到墙角的感觉,没经历过的人,真的很难懂。最后,我一咬牙,心一横,把那一小撮白色粉末,抖进了第二天头一锅的豆浆里。

    神奇的事情发生了。当那层豆皮揭起来的时候,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那腐竹,真白啊!白得像雪,像上好的宣纸,跟我家以前那种温润的淡黄色完全不同。它白得那么扎眼,那么不真实。第一批这样的“农家腐竹”做出来,贩子一看,眼睛都亮了,二话不说,给了比以往高出一大截的价钱。手里捏着那沓厚厚的钞票,我心里先是涌上一阵狂喜,这钱来得太容易了!可那喜悦就像夏天的阵雨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紧接着,就是一种沉甸甸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愧疚。

    我不敢看那雪白的腐竹,总觉得那白色下面,藏着什么东西。我开始失眠,半夜醒来,就跑到作坊里,看着那些在竹竿上挂着的、白花花的腐竹,它们在月光下,像一排排惨白的脸,无声地盯着我。我做了一辈子腐竹,闻惯了豆香味,可现在,我仿佛能从这“漂亮”的腐竹里,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、化学品的刺鼻气味。

    我不敢吃自己做的腐竹了。家里吃的,我还是偷偷用老法子,单独做一点不添加的,留着自己吃。那种腐竹,颜色黄,煮久了容易烂,但豆香味是实的,吃下去,心里是踏实的。而卖给外面的那些“白富美”,我看着它们被打包、装车,运往城里大大小小的餐馆、食堂,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。我常常想,这些东西,最后会进了谁的肚子?会不会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?会不会是一个身体不好的老人?每次在电视上看到食品安全出问题的新闻,我都会心惊肉跳,下意识地关掉电视,好像自己做贼被人逮住了一样。

    这种日子,我过了好几年。钱是比以前赚得多了,家里条件也改善了,可我心里那个洞,却越来越大。我变得沉默寡言,不愿意跟人交流,尤其怕别人夸我家的腐竹好。我爹年纪大了,眼神不好了,有一次他摸着那雪白的腐竹,喃喃地说:“这腐竹……怎么这么轻,这么飘,不像咱家的东西啊……”就这一句话,让我当时差点哭出来。

    真正的转折,是前年村里来了个大学生村官。小伙子有文化,有干劲,想带着我们发展绿色农业,打造品牌。他挨家挨户地调研,到了我这里,拿起我的腐竹,仔细看了看,又闻了闻,眉头就皱了起来。他没直接说什么,只是跟我聊了很多,关于品牌,关于诚信,关于长远发展。他说:“叔,咱们要做,就做真正好的东西,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。现在人都精明了,知道原生态的好。您这老手艺,才是真正的宝贝啊!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翻来覆去一夜没睡。大学生的话,和我爹的话,还有这些年我内心的煎熬,全都搅和在一起。天快亮的时候,我爬起来,走到院子里,把家里剩下的那半袋吊白块,全都倒进了茅坑。那一刻,我感觉心里一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,终于被搬开了。

    我找到了那个大学生村官,跟他坦白了所有的事情。他先是惊讶,然后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,说:“叔,您能说出来,就是好样的!咱们从头再来!”

    现在,我家又重新做回了老传统的黄亮腐竹。我们注册了商标,包装上也老老实实地写着“无任何添加,古法制作”。刚开始,确实又难了一阵子,价格上不去,销路也窄。但那个大学生帮我们想办法,搞直播,联系电商平台,慢慢地,知道我们、认可我们的人越来越多。很多城里的老主顾专门找来,说就爱吃我们家这个味儿,说这才是小时候的味道。

    现在,我看着竹竿上那一排排金黄色的腐竹,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,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。它们也许不够白,不够完美,甚至有薄有厚,但它们每一张,都带着豆子的醇香,带着阳光的味道,带着我手上的温度。它们是我能拍着胸脯,端给任何人吃的东西。

    那段用吊白块的日子,就像一场噩梦。梦醒了,我才明白,做吃食这门生意,钱财来得快,去得也快,只有良心和手艺,才是能传家的、最踏实的东西。这金黄色的腐竹,才是我这个农家汉子,真正的根和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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