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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刚搬进这个家的时候，他特意给我买了一个很漂亮的丝绒首饰盒，深蓝色的，里面分层分格，还配了一把小小的黄铜锁。“以后你的那些宝贝，就都有家了。”他递给我的时候，笑眯眯的。我当时满心欢喜，郑重其事地把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放了进去，合上盖子，还煞有介事地锁了一下。那个盒子，在梳妆台上端庄地坐了好一阵子。
可日子过着过着，就变了味儿。生活不是舞台剧，没有那么多精心排练的慢动作。早上赶着上班，耳环一摘，顺手就放在了洗手池边；晚上临睡前，项链勒得脖子不舒服，迷迷糊糊地扯下来，也不知道甩到了哪里。那个蓝色的首饰盒，渐渐成了梳妆台上的一个摆设，一个提醒我“本该如此”的象征，却与我日益凌乱随性的现实格格不入。
而他，恰恰相反。他是个极其规整的人。他的那个五斗橱，是我见过最井然有序的私人空间。
那是个老式的实木抽屉柜，沉甸甸的，透着岁月的温润。最上面那个抽屉，是他的“领地”。里面的东西，泾渭分明。左边叠放着他的手帕，清一色的纯棉素色，叠得方方正正，像一块块豆腐干。右边是他的领带，按照颜色深浅排列，从深蓝到浅灰，一丝不苟。中间的小格子，放着他的袖扣、领带夹和手表。每一件都各安其位，闪着冷静而精致的光。
我曾无数次打开过那个抽屉，有时是帮他拿东西，有时只是好奇地看看。每次打开，都像打开一本关于他性格的说明书。那种扑面而来的秩序感，让我觉得安心，又隐隐地有些自惭形秽。我的世界是泼墨写意，他的世界是工笔细描。我们俩，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，过着风格迥异的生活。
矛盾，是在一个周末的早晨爆发的。
我前一天晚上参加聚会，戴了一条有点复杂的复古项链。回来后太累，解下来就随手放在了餐桌的果盘旁边——对，就是那个放着苹果和橙子的玻璃果盘。第二天他做早餐，看到项链和水果挤在一起，链子还垂了一截下来，差点沾到桌上的水渍。
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。“你的首饰，能不能收好？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一种……疲惫。那种疲惫，不是因为这一条项链，而是因为经年累月、说了无数次的同样问题。
我当时的反应是防御性的。“我忘了嘛，又没弄丢，你至于吗？”
“不是至于不至于的问题，”他指着那个五斗橱，“你看我的抽屉，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，清清楚楚。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学？”
“学你？”我也来了脾气，“我又不是你的士兵，干嘛什么都得按你的规矩来？家是放松的地方，弄得跟军营似的，累不累？”
“整洁有序怎么就累了？乱糟糟的才让人心累！”
那场争吵，最后以冷战告终。我们谁也没能说服谁。我觉得他刻板，不懂生活情趣；他觉得我邋遢，不可理喻。那条可怜的项链，最后还是我气呼呼地捡起来，不知又塞到了哪个角落。
之后有好几天，我们之间的气氛都有些微妙。我刻意不去动他的抽屉，他也对我散落各处的首饰视而不见，但那种沉默，比争吵更让人难受。
直到又一个晚上，我熬夜赶一份报告，他在客厅看电视。等我揉着发酸的眼睛走出书房，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。电视还开着，播放着深夜的节目，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
我走过去，想把他叫醒回房睡。靠近了，却看到他微微蹙着的眉头，和眼角不知何时爬上的细纹。他手里还握着遥控器，另一只手搭在胸前。那一刻，我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。白天在职场打拼，晚上回家，还要为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，他该有多累。
我关了电视，拿了条毯子轻轻给他盖上。然后，我做了一件很久没做的事——我走到卧室，打开了那个蓝色的首饰盒。
盒子里面，空空荡荡，只有几件我不常戴的胸针，孤零零地别在绒布上。我环顾四周，开始了一次“大搜捕”。从台灯罩上取下了那条细链子，从床头柜和书的夹缝里抠出那只珍珠耳钉，从化妆包的夹层里找到另一只……我像个小偷，又像个考古学家，在自己生活的遗迹里，一点点搜寻那些被遗忘的“宝贝”。
当我终于把最近常戴的几件首饰都找齐，放进那个首饰盒里时，看着它们安安稳稳地躺在各自的位置上，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、踏实的感觉。原来，让东西待在它该待的地方，是这种感觉。
我没有立刻关上盒子，而是又走到了他的五斗橱前，轻轻拉开了那个最上面的抽屉。
手帕，领带，袖扣……一切依旧。但在那整齐的阵列中，我忽然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。在他那叠素色手帕的旁边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，安静地躺着一只我的发夹。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黑色小发夹，我经常用来夹刘海，估计是某次洗完头，在他房间吹头发时落下的。
他没有把它扔在桌上，也没有随手丢进垃圾桶，而是把它收了起来，放进了他这个最私密、最有序的空间里。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，像一个被接纳的、小小的不规则音符，嵌入了他人生的严谨乐章中。
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。
我一直以为，他的秩序是对我随性的无声批判。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，他那份一丝不苟的整洁，或许不仅仅是一种习惯，更是一种承担。他是在用他所能掌控的秩序，来抵御生活本身固有的混乱，为我们这个家营造一个稳定可靠的基底。而我那些四处散落的“不羁”，他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地包容着，甚至，为我收拾残局。那个发夹，就是证据。他没有试图把我改造成另一个他，他只是在他的世界里，为我悄悄留了一个位置。
我轻轻推上抽屉，回到梳妆台前，关上了那个蓝色的首饰盒。从那天起，我依然算不上一个多么整洁的人，偶尔还是会找不到东西，会随手乱放。但我开始有意识地把那些对我而言珍贵的小物件，尽量放回首饰盒里。
我不再把这看作是一种束缚，一种向他生活方式的屈服。我把它理解为，一种回应。回应他那份深藏在抽屉深处的、沉默的包容。爱或许不是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，而是在保持各自模样的同时，我为你留一个抽屉，你为我，学会关上一个盒子。
现在，那个五斗橱和他的抽屉，依旧整齐得让我惊叹。而我的梳妆台上，那个蓝色的首饰盒，也终于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摆设。里面装着的，不只是我的首饰，还有我一点点学会的，关于珍惜和回应的心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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