超人文章
我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，归类，想着哪些该留，哪些该扔。就在我几乎要把整个抽屉清空的时候，我的指尖忽然触到了抽屉最底层，一个硬硬的、带着滑腻相册封皮质感的边角。这东西，像是被刻意塞在了最底下，上面还压了好几层无关紧要的文件。我心里有些好奇，便小心翼翼地把那叠文件挪开，用力将那个被深藏的东西抽了出来。
果然，是一本相册。封面是那种老式的、暗红色的丝绒，因为年岁久远，颜色已经有些发暗，边角也磨得起了毛。我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，心里还在嘀咕，这是什么老古董，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。可当我翻开第一页，只一眼，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一样，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，只剩下自己一下比一下沉重的心跳声。
是我们的结婚照。
照片上的我们，那么年轻，年轻得几乎有些刺眼。他穿着那身租来的、并不十分合身的黑色西装，领带打得一丝不苟，头发梳得油亮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与幸福的、略显僵硬的微笑。而我，穿着洁白的婚纱，头纱被风微微吹起一角，正侧着头看着他笑，眼睛弯成了月牙，那笑容是从心底里漾出来的，毫无保留，仿佛拥有了全世界。我们俩的手，紧紧地牵在一起，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。
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。有我们向父母敬茶的，有被朋友们起哄要求亲吻的，有站在酒店门口迎宾的……每一张照片，都像一把钥匙，瞬间就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。那些几乎要被日常琐碎淹没的记忆，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色彩和温度，汹涌地向我扑来。
我记得拍照那天，天气其实并不算好，阴阴的，偶尔还飘几点雨星子。化妆师一直担心效果，他却拉着我的手说：“不怕，你笑起来，就是晴天。”敬茶的时候，我太紧张，手抖得厉害，茶水差点洒出来，是他在旁边稳稳地托住了我的手腕。婚礼仪式上，他给我戴戒指，手抖得比我还厉害，司仪在旁边打趣，台下宾客笑成一片，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……
那时候，我们什么都没有。租的房子只有三十几个平方，家具是东拼西凑来的，工资也不高，算计着每一分钱过日子。可那时候，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。晚上挤在小小的沙发上，看一台二手电视，都能就着剧情聊上半天。他会在我下班晚归时，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；我会在冬天，把他冰冷的脚捂在自己怀里。我们为明天的一个小计划而兴奋，为对方一个小小的惊喜而感动。日子是清贫的，可心是满的，是滚烫的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？我合上相册，把它抱在怀里，身体顺着床沿慢慢滑坐到地板上。阳光移动着，落在了我的脚边，暖烘烘的，可我心里却一阵阵发凉。
是了，大概是孩子出生以后吧。生活的重心一下子全变了。奶粉、尿布、孩子的哭声、幼儿园的学费……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绳索，把我们牢牢地捆在名为“现实”的磨盘上，一圈一圈，重复地碾着。我们的话，渐渐从风花雪月变成了柴米油盐，又从柴米油盐，变成了沉默。
他工作越来越忙，应酬越来越多，回家越来越晚。我们开始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，为孩子教育，为家务分工，为对方一句不耐烦的语气。争吵过后，往往是更长久的冷战。那张结婚照，好像就是在某一次剧烈的争吵后，从床头墙上取下来的。当时我说了什么？好像是气急了，吼了一句：“看着这照片就来气！虚假得很！”然后，它就消失了。我再也没问过它的去向，仿佛它从来不曾存在过。我们的生活，被孩子的作业、公司的报表、水电煤气的缴费单填满，再没有多余的位置，安放那样一幅过于郑重其事的甜蜜。
我以为他早就把它扔了。以他那种干脆利落、不愿沉溺过去的性子，在处理旧物时，顺手丢掉一件惹人心烦的东西，再正常不过。可我万万没有想到，他没有。他没有把它丢进垃圾桶，而是把它藏了起来。藏在了这个家里最不起眼、最不容易被翻动的角落，用一层层生活的“废纸”掩盖着，像是藏起一个秘密，又像是埋下一颗种子。
“藏起来”，这个动作里，包含了多少我从未细想，或者说，是刻意忽略的东西啊。那里面有赌气，有不甘，有失望，但更多的，是不是一种不舍？一种哪怕在争吵得面红耳赤、感觉再也过不下去的时刻，内心深处依然无法割舍的、对最初那份美好的留恋？他藏起的，不是一张照片，而是我们曾经那样真挚、那样热烈地相爱过的证据。他把它压在了抽屉的最底层，是不是也意味着，他把这份记忆，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？在日常的摩擦与冷漠之下，那份最初的温暖，其实从未真正熄灭。
我就这样坐在地上，抱着那本厚重的相册，很久很久。直到夕阳西沉，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昏暗，那些斑斓的光影也渐渐融成了一片模糊的灰。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，是他接孩子回来了。
我听见儿子叽叽喳喳地在说着幼儿园的趣事，听见他低沉地应和着，然后是换鞋的窸窣声。脚步声朝着卧室而来，门被推开了。他大概是没想到我就坐在地上，愣了一下，随即看到了我怀里抱着的东西。他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暗红色封面的刹那，明显地停滞了，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，有惊讶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，随即，是一种深深的、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的怔忡。
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，对视着。没有争吵，没有质问，甚至没有说话。屋子里很静，只有客厅里儿子摆弄玩具发出的轻微声响。在那样昏黄的光线里，在那样长久的沉默中，我看着他眼角不知何时爬上的细纹，看着他身上那件因为奔波而略显褶皱的衬衫，忽然就明白了。这十多年的风霜雨雪，改变的又何止是我一个人呢？我们都在这漫长而具体的婚姻生活里，磨损着，也坚持着；遗忘着，也铭记着。
我最终什么也没有问。只是把相册轻轻放在身旁的地板上，然后站起身，拍了拍衣服，像平常一样，说了句：“回来了？饭快好了，先去洗手吧。”
他“嗯”了一声，目光却还胶着在那本相册上。那一刻，我知道，我们都看见了那个被藏在抽屉底层的，不只是照片，更是我们小心翼翼、笨拙地收藏起来的，最初的心动和最终的不舍。日子大概还是会像以前一样，有着各种各样的烦恼和不如意，但有些东西，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午后，被重新发现了，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全然无知无觉的状态了。它像一颗被重新浇灌的种子，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，悄悄地，又发出了新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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