超人文章
这是他走后第一个需要樟脑丸的春天。
整理衣柜那天，我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。毛衣还保留着他肩膀的轮廓，衬衫领口有淡淡的痕迹——不是污渍，是岁月磨出的温润光泽。当我的手触到那件深灰色外套时，突然停住了。我把脸埋进衣料里，深深呼吸——还能闻到一丝他的气息，烟草混着淡淡的薄荷糖，那是属于他的、独一无二的味道。
就是这个瞬间，让我做出了决定：这件外套，我要留下来。
母亲说，放几个樟脑丸吧，防虫。我去了超市，在日用品货架前站了很久。樟脑丸装在透明的塑料盒里，一颗颗洁白如雪，散发着熟悉又陌生的气味。这味道让我想起童年，每年换季时，母亲会把樟脑丸仔细地塞进衣服的每个口袋，那时的我觉得这气味刺鼻难闻。可现在，它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——它在告诉我，有些东西是可以被保存下来的。
回到家，我小心翼翼地开始“工作”。先轻轻拉开外套的拉链，内衬是深蓝色的缎面，已经有些发亮。左胸内侧有个小口袋，他总爱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那里——身份证、银行卡，还有我们第一次看电影的票根。我记得有次洗衣服忘了取出，票根上的字迹模糊了，他惋惜了好几天。
我在这个小口袋里放了第一颗樟脑丸。动作很轻，生怕惊扰了什么。
然后是外套的两个侧袋。右边的那个，底部还能摸到几粒细沙——去年夏天我们去海边，他在这个口袋里装了一把沙滩的沙子，说要把大海带回家。左边的口袋边缘有个不易察觉的墨迹，那是他工作时不小心留下的。他抱怨了很久，我却偷偷喜欢这个意外——让这件过于严肃的外套多了点生活气息。
我在每个口袋里都放了一颗樟脑丸。
内袋、侧袋，甚至那个他从来不用、只是装饰的胸袋。我一共放了五颗。每放一颗，都在完成一个小小的仪式。这不是简单的防虫，更像是在为记忆设置结界——用这种传统得近乎笨拙的方式，对抗时间的侵蚀。
做完这一切，我把外套重新挂回玄关。奇怪的是，原本刺鼻的樟脑丸气味，和外套本身的气息混合后，竟然变得柔和起来。那不再是单纯的化学气味，而成了一种复杂的、属于“保存”本身的味道——既有告别的决绝，也有守护的执着。
现在，每次经过玄关，我都会闻到这个味道。它提醒我：他不在，但他的存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。就像这些樟脑丸，它们不会让时间倒流，不会让失去的重新回来，但它们能在潮湿的雨季里，为珍贵的东西撑起一片干燥的空间。
前几天整理书房，发现他留在书里的一张便签，上面是他潦草的字迹：“记得交电费。”我拿着那张纸条，久久不能平静。生活中最动人的，往往不是那些精心准备的浪漫，而是这些他曾经存在过的、最普通的证据。
那件放了樟脑丸的外套，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。别人看不见里面的樟脑丸，就像别人看不见我心里珍藏的每一个细节——他喝咖啡时喜欢吹三下，看报纸时会不自觉地念出有趣的标题，下雨天总说“这天气适合在家煮汤”……
春天快要过去了，梅雨季即将来临。我知道，有了这些樟脑丸的守护，那件外套会安然度过这个潮湿的季节。就像我知道，有了这些记忆的陪伴，我也能学会在失去中继续生活。
有时候深夜回家，开门的第一眼看见那件外套静静地挂在黑暗中，我会轻轻说一句：“我回来了。”然后仿佛能听见他熟悉的回应。
樟脑丸的气味在空气中淡淡地飘散。它们沉默地工作着，吸收湿气，驱赶蛀虫，让这件普通的外套得以保持原样。而我，也在学习如何在自己的心里放置同样的“樟脑丸”——不是忘记，不是沉溺，而是用一种恰当的方式，保存那些值得保存的、关于爱的证据。
这件放了樟脑丸的外套，就这样成了我们之间未完的对话，成了看得见的拥抱，成了在时间洪流中，我为自己搭建的一座小小的、坚固的岛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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