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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房书架上他的参考书还放着

    我常常觉得,一个人的书架,就是他灵魂的立体地图。每次走进书房,目光落在那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上,就像在检阅自己过往的精神疆域。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,不声不响,却仿佛每一本都在低声诉说着一段时光,一个故事,一种彼时的心境。我的书架,便是如此,它是我最私密的自传,一部用纸张和墨水写成的生命编年史。

    书架最顶层,靠右的位置,放着一套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,傅雷先生翻译的版本。书页已经泛黄,边角也有些卷曲,封面甚至有了些许霉点。那是我十七岁那年,用攒了许久的零花钱,在县城那家唯一的、总是光线不足的新华书店里买下的。那时候,正处在青春期的尾巴上,心里充满了莫名的躁动、对远方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迷茫。罗曼·罗兰笔下那个“咬着牙,喘着气”,与命运搏斗,在艺术与爱情的激流中翻滚的克里斯朵夫,一下子就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。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读完了它,跟着他一起痛苦,一起欢乐,一起在精神的旷野上呐喊。那些夜晚,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我和这本书,窗外是寂静的田野,而我的内心却正经历着电闪雷鸣。如今,我很少再把它取下来重读,但每次抬头看到它,那股年轻时的、混杂着痛苦与狂喜的生命热流,便会瞬间回流到我心里。它是我精神上的“初恋”,教会我何为生命的壮阔与不屈。

    往下数第二排,紧挨着窗户的,是一排关于植物和园艺的书。有厚厚的《中国植物志》,也有泛着铜版纸光泽的《世界园林植物图鉴》。这些书的到来,与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紧密相连。那是我三十岁出头,工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颈,整个人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,几乎要断裂。焦虑、失眠成了常态。一个偶然的周末,我被朋友拉去郊区的苗圃散心。就在那里,我无意中摆弄起那些沉默的绿色生命,看着它们如何在泥土里安静地扎根,如何迎着阳光舒展叶片,如何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开出细小的花。那一刻,我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忽然松动了。我开始买这些书,学着辨认每一种花草的习性,在自家阳台上开辟了一个小小的“绿色角落”。是这些书和它们所代表的植物世界,在我最灰暗的日子里,给了我一个可以喘息和躲藏的港湾。它们不像文学那样激烈,也不像哲学那样深邃,它们只是平静地展示着生命最本真的规律——生长、绽放、凋零、再生长。翻阅这些书,指尖触摸着那些叶脉清晰的图片,我的心会变得异常宁静。它们是我中年危机的“救赎”,提醒我生活除了拼搏,还有观察与等待的乐趣。

    书架中间,最顺手的位置,摆放的是一些历史和传记。其中有几本是关于我家乡的地方史志。我的家乡,一个在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小城,以前在我心里,它只是“故乡”一个模糊的概念。直到几年前,父亲生病,我回去陪伴了他很长一段时间。在那段缓慢的时光里,我开始重新打量这片我出生和长大的土地。我找到了这几本县志和风物志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去阅读。我这才知道,镇子东头那座破败的石桥,竟然是明清时期的古驿道;我家老屋后面那条现在散发着异味的小河,在古书上曾被描绘为“清流激湍,渔舟唱晚”。书里的文字,像一把神奇的钥匙,为我打开了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门。我仿佛能看到,几百年前的先人们,就在我走过的同一条街道上,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碌,他们的悲欢离合,与今天的我们并无二致。这些书,让我与我的根重新连接了起来。它们让我明白,我并非一个无根的浮萍,我的血脉深处,流淌着这片土地的历史与文化。它们是我身份的“锚”,让我在漂泊的人生中,找到了来处与归属。

    当然,书架上还有朋友赠送的书。那本精装的《小王子》,扉页上写着娟秀的赠言:“愿你永远保持一颗童心。”是那位远在异国他乡的挚友,在我生日时寄来的。那几本边缘有些磨损的心理学著作,是当年一位亦师亦友的长者,在我陷入情感困惑时,郑重推荐并亲自送给我的。每一本这样的书,都不仅仅是一本书,它是一份情谊的见证,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交会的坐标。它们的存在,让我的书架不再冰冷,充满了人情的温度。

    还有一些书,它们的存在本身,就记录着我的“未完成”。比如那套崭新的《资治通鉴》,我只读了不到十分之一;那几本外语原版小说,里面还夹着许多写着生词释义的便签……它们像一个个未竟的梦想,静静地提醒着我知识的无涯与自身的局限。但它们并不让我感到焦虑,反而像一群沉默的朋友,耐心地等待着我在未来的某一天,再次有时间和心境去拜访它们。

    我的书架,就是这样。它杂乱,却有自己的秩序;它沉默,却胜过于言万语。它是我思想的仓库,情感的博物馆,也是我人生的避难所和瞭望塔。在这里,我与过去的自己对话,也从先贤和友人的智慧中汲取力量。高兴时,我会来这里抽出一本诗集;疲惫时,我会在这里寻一本闲适的散文;困惑时,我会在这里寻找先人的足迹。

    夜深人静时,我常常就这么坐在书桌前,什么也不做,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架子的书。灯光柔和地洒在书脊上,投下长长的影子。我知道,它们不仅仅是书,它们是我活过的证明,是我灵魂的组成部分。只要它们还在这里,稳稳地立着,我的世界就还没有坍塌,我的内心就还有一片可以自由漫步的广阔天地。这,就是我的书架,我的故事,我安放此生的精神家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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