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腿有些松了,偶尔会从耳朵上滑下来,我不得不时常伸手去推一推。左边的鼻托换过一回,颜色和原来的稍微有点不一样,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来。透明的板材镜框,靠近太阳穴的位置,已经微微泛黄,像旧书页的边角,沉淀着时光的颜色。镜片上有些细小的划痕,对着光才能看见,像极了记忆里那些已经模糊的星辰。
但我一直戴着它,从没想过要换。因为这是当年他帮我修的。
那是我们刚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,一个春天的下午。具体为了什么事争执,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。只记得当时年轻气盛,谁也不肯先低头,情绪一上来,我猛地摘下眼镜,想重重放在桌上以示决绝——结果手一滑,眼镜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,清脆得让人心慌。
我愣住了,他也愣住了。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。我蹲下去捡,心里又委屈又懊恼。右边的镜腿从铰链处齐根断裂,只连着一点点金属丝,晃晃悠悠地牵拉着,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。我的世界瞬间模糊了一半,看什么都带着重影,就像我们当时的关系。
他什么都没说,也蹲了下来,从我手里轻轻拿过那副“残骸”。他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断裂的地方,眉头微微蹙着,那专注的神情,让我原本堵在喉咙口的抱怨,又悄悄咽了回去。
“给我吧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“我试试看能不能修好。”
我赌气似的没理他,但也没有反对。他就拿着那副破眼镜,转身进了房间。我跟在后面,倚在门框上,看着他。
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铁盒,那是他的“百宝箱”,里面装着各种各样我看来是“破烂”的东西:用剩的螺丝、一小段电线、几块不同型号的电池,还有那种老式的、用纸片包着的缝衣针。他蹲在床边,把铁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,又一样样放回去,最后,找出了一个小纸包,里面是几枚比米粒还小的螺丝,还有一个看起来像迷你钟表起子一样的小工具。
他坐在床沿,把台灯拉近,拧亮。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放得很大。他低着头,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副眼镜。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那细小的螺丝,尝试着对准断裂的镜腿和镜框上的螺纹孔。那螺丝太小了,他的手指显得有些不听使唤,试了几次,螺丝都从指尖滑落,掉在深色的床单上,找起来很费劲。
我看得有些着急,想说“算了,修不好就去配一副新的”,但话到嘴边,看着他额头上因为专注而沁出的细密汗珠,又忍住了。他只是默默地,一次又一次地,捡起螺丝,重新尝试。房间里很安静,只有他偶尔调整姿势时,床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,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、模糊的市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十分钟,也许半小时,我听见他长长地、轻轻地舒了一口气。他抬起头,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、孩子气的笑容,朝我招了招手。
“过来看看。”
我走过去。他小心翼翼地把眼镜递给我,像交付一件珍宝。我接过来,对着光看。断裂的镜腿被重新连接上了,那颗小螺丝牢牢地固定在那里,不仔细看,几乎看不出痕迹。我试着戴上一—世界瞬间恢复了清晰和立体。只是右边的镜腿比左边要紧一些,夹得太阳穴有点微微的疼。
“这边可能有点紧,戴戴就松了。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,“里面的螺纹可能有点损伤了,不敢拧得太松,怕掉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用手调整着镜腿的弯度,试图让它更舒适。那一刻,心里的气,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我们都没有再提刚才的争吵,好像那场风波,最终都凝结在了这颗小小的螺丝钉里,被牢牢地固定住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他为了找那颗匹配的螺丝,几乎翻遍了整个“百宝箱”。那种老式的板材眼镜,螺丝极其特殊,他最后是从一块废弃的电子表表带上拆下来的,尺寸竟然刚刚好。他说这话的时候,带着点得意的神情,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工程。
从那以后,这副眼镜就再没出过大问题。只是那颗他自己拧上的螺丝,似乎格外恋旧,在往后的岁月里,偶尔会松脱。有时是在看电影时,有时是在吃饭间,毫无预兆地,右边的镜腿就会突然耷拉下来。
每一次,他都会习惯性地说:“眼镜给我。”然后,自然而然地接过,从他的抽屉里——后来那个“百宝箱”升级成了一个更规整的工具盒——找出那枚专属的小起子,对着光,小心翼翼地拧紧。动作熟练得仿佛是一种仪式。我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,等着。有时会递上一张纸巾,让他擦擦手。这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小小惯例,甚至带着一点温馨的默契。
再后来,工具盒还在抽屉里,那个会说“眼镜给我”的人,却已经不在身边了。
分手的过程,并不像摔坏眼镜那样,有着清脆的决绝。它更像是一点一点的磨损,是镜片上那些需要对着光才能看清的细密划痕,无声无息,却终究影响了透亮的程度。我们之间,终究是有了无法拧紧的松动。
他离开后,有一次,那颗螺丝又松了。镜腿晃荡着,我眼前的世界也跟着晃动。我学着当年的他,翻出那个工具盒,找出那枚小起子。我坐在同样的台灯下,尝试着自己修理。
可是,那螺丝太小了,那接口太精细了。我的手指不像他那般稳定,我的心也不像他那般专注。我越是想拧紧它,就越是笨拙,差点把螺丝拧花了口。那一刻,巨大的无助感和悲伤席卷而来。原来,即使是这样一个微小的、他为我建立起来的秩序,离了他,我也无法独自维系。
我最终没有拧紧它,而是拿着眼镜,去了街角的眼镜店。老师傅只用了几秒钟,就用专业的工具把它固定好了,甚至还给两个鼻托都做了清洁和调整。他麻利地说:“好了,小姐。你这副眼镜有些年头了,镜腿的金属疲劳了,以后可能还会松。”
我道了谢,戴上眼镜。世界依旧清晰,镜腿也不再夹得太阳穴生疼。它被专业地、标准地修好了。可我知道,有些东西,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如今,我依然戴着这副眼镜。它记录着我清晰的视界,也承载着我模糊的过往。那颗特殊的螺丝,依然坚守在岗位上,提醒着我,曾经有一个人,愿意为我花费一下午的时光,去对付一颗米粒大小的麻烦。
透过微微泛黄的镜框和那些细小的划痕看出去,这个世界依然运转如常。只是,当阳光以某个特定的角度照射过来,当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颗小小的、略显粗糙的螺丝时,那个春天的下午,那个灯下专注的侧影,那份小心翼翼的温柔,便会穿透岁月,清晰地映在我此刻的瞳孔里。
它修好的,不止是一副眼镜,更是那段时光里,我们曾经彼此珍重过的证明。所以,只要它还撑得住,只要它还能让我看清前路,我想,我会一直戴着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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