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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见她时春风正好我却已有归巢

    那大概是我生命中最柔软,也最锋利的一个春天。

    北京的春天总是来得有些迟疑,风里还带着去年冬天的硬骨头,刮在脸上,干剌剌的。可那天下午,我从图书馆出来,穿过那条两旁栽满银杏树的小路时,风忽然就变了脾气。它变得温吞、和煦,像一双刚刚在温水里浸过的手,轻轻地拂过你的脸颊。阳光是金黄色的,懒洋洋地铺在刚刚冒出嫩芽的草地上,空气里有泥土苏醒过来和青草生长的气味。就是在那一片恰到好处的光里,我看见了小安。

    她蹲在草地边上,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,头发松松地挽着,有几缕垂在耳边,被阳光照得几乎是透明的。她正伸着一根手指,极其小心地,去碰触一只趴在草叶上的蝴蝶。那蝴蝶翅膀是灰褐色的,并不起眼,但在她专注的凝视下,那翅膀上细微的、仿佛鎏金般的纹路,竟也闪闪发光起来。她的侧影被光线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边,整个人像沉浸在一个无声的、只属于她和那只小生灵的世界里。

    我的心,就在那个瞬间,像被那阵春风轻轻地、却又无比确定地推了一下,“咯噔”一跳。我停住了脚步,不敢再往前,怕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扰了这幅画。

    后来我们认识了,是在一次共同朋友的聚会上。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,那个和蝴蝶说话的姑娘。她话不多,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,像两瓣初生的月牙。我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,从那只蝴蝶,聊到我们都喜欢的电影,聊到各自家乡的小吃。她的声音不高,语速缓缓的,像山涧里不急不躁的溪流,淌进人心里。我发现,她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。和她在一起,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,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浮躁,都被那层浅蓝色的温柔给过滤掉了。

    我们开始像校园里大多数互有好感的年轻人一样,一起吃饭,一起去图书馆上自习,傍晚时分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散步。她会在我的书包侧兜悄悄塞一瓶温热的牛奶,我会记得她提过一句想看的书,下次见面时“恰好”带给她。那些日子,天空总是很蓝,风总是很暖。她像一束光,不刺眼,不明亮,却温润地照进了我那时有些灰扑扑的生活里。我常常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出神,心里被一种饱胀的、酸涩的幸福感填满。

    可是,就在这幸福感最深的时候,心底另一个声音也愈发清晰、刺耳。那是一个关于“归巢”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的家,在南方一个多雨的小城。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。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,他们一辈子没什么大本事,把所有的精力和期望都放在了我身上。我记得收到北京录取通知书那天,父亲喝多了,拍着我的肩膀,眼圈红红地说:“好小子,有出息了,飞出去了!”母亲则在一旁,一边笑一边抹眼泪。他们高兴,却也藏不住那眼神里的失落。送我上火车时,母亲塞给我一大包她亲手做的吃食,反复叮嘱的,无非是吃饱、穿暖。火车开动,我隔着车窗向他们挥手,看见母亲转过身去,用袖子擦眼睛,父亲搂着她的肩膀,身影在站台的灯光下越来越小,最终缩成一个我心头沉甸甸的黑点。

    我知道,我的“飞出去”,是暂时的。我的根,被他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。从大学第一天起,我就明白,我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划定——毕业后,回到那个小城,找一份稳定的工作,守在父母身边,结婚,生子,让他们安享晚年。这不是商量,这是一种无声的、刻入骨血的责任。我的未来,像一张早已绘制好的地图,终点明确,路径清晰,没有任何偏离的可能。

    遇见小安,是我这张地图上,唯一一段计划之外的、美得不真实的风景。

    随着毕业的临近,这种撕裂感越来越强。和小安在一起的每一分甜蜜,都伴随着一分“我终将失去她”的痛苦预支。我贪恋她带给我的光和暖,却又无时无刻不被“归巢”的绳索往回拉扯。我变得沉默,在和她一起时,会突然走神。她那么敏感,自然是察觉到了。她问过我几次,是不是有什么心事,我都用“快毕业了,论文压力大”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。她看着我,那双月牙一样的眼睛里,充满了疑惑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受伤,但她没有再追问。她的体贴,反而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。

    我无数次在深夜的宿舍里,盘算着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可能。带她一起回去?那个小城,能否盛得下她这样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姑娘的梦想?她适合更广阔的天空。让她等我?我又凭什么让她等待一个渺茫的、需要她做出巨大牺牲的未来?这太自私了。每一个设想的路口,最终都通向死胡同。现实像一堵冰冷的墙,横亘在我和她之间。

    那个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,杨絮飘得像是下了一场暖昧的雪。我约她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条银杏小路上见面。我必须要说了。

    她来了,还是穿着那件浅蓝色的毛衣,站在纷纷扬扬的杨絮里,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油画。我看着她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准备好的那些话,在胸腔里翻滚、冲撞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我们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。

    最后,是我先停了下来。我转过身,面对着她。

    “小安,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“我……我毕业后,要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她猛地抬起头,眼睛直直地看着我,里面有惊讶,有不解,但更多的,是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、沉静的悲哀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等着我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是家里的独子,我爸妈……他们都在等我回去。”我语无伦次,不敢看她的眼睛,只能盯着地面,“我……我不能留在北京。我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我把那个沉重的、关于家庭和责任的包袱,简陋地、残忍地,摊开在她面前。我没有说“我们怎么办”,因为我知道,没有“我们”了。从我决定坦白的那一刻起,“我们”就结束了。

    她久久没有说话。风吹过树梢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,我听见她轻轻地、几乎是叹息一样地说:

    “我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我愕然抬头。她的脸上没有愤怒,没有指责,甚至没有太多的意外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、温柔的哀伤。

    “我感觉得到,”她微微笑了一下,那笑容薄得像初春的冰,“你心里一直装着很重的东西。原来……是那个家啊。”

    她的理解,比任何哭闹和质问都更让我心痛。

    “遇见你,真好。”她看着我,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,但泪水始终没有掉下来,“这个春天,也很好。”

    那一刻,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她,告诉她我不走了,什么责任、什么未来,我都不要了。可是,那根叫做“归巢”的绳索,已经长在了我的血肉里,我挣不脱。我只能像个雕像一样站在原地,任凭五脏六腑都被悔恨和无奈搅得粉碎。

    我们又站了一会儿,直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最后,她轻声说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她转过身,一步一步,慢慢地走远了。浅蓝色的身影,最终融入了暮色里,像那只春风里的蝴蝶,轻轻地飞走了,再也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,春风吹在脸上,依旧是暖的,可我却觉得,心里某个地方,已经迅速地冷了下去,结了一层再也化不开的冰。

    那之后,我们很有默契地不再联系。我如期毕业,打包行李,登上了南下的火车。火车启动时,我看着这座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在窗外后退,心里空落落的。我得到了我规划好的一切,回到了我的巢,拥有了旁人看来安稳的未来。可我知道,我永远地失落了那个春天,失落了那个穿着浅蓝色毛衣、会和蝴蝶说话的姑娘。

    如今,许多年过去了。我早已在小城安家立业,娶妻生子,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。只是在每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,当温软的风吹过脸颊,我总会恍惚地想起那个下午,那条小路,那个蹲在草地边的身影。

    春风年年依旧,会吹开新的花,唤醒新的生命,抚慰新的故事。只是我那颗曾经被它吹动过的心,却永远地停在了那个瞬间,留在了北方,再也没能跟着我,一起归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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