超人文章
夜已经很深，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。屋子里一片死寂，唯一能听见的，就是我们彼此的呼吸声。他的，沉缓而绵长，一下，又一下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，好像已经沉入了无忧的梦乡。我的，则轻浅得多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急促，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个沉默的空间。
我们离得那么近，近到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温热，能闻到他沐浴后残存的、我们共同挑选的雪松香皂的气味。可我们又离得那么远，远得像隔着一片冰封的海洋。那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，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我静静地躺着，一动也不敢动，生怕一点点声响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，或者说，是生怕他发现我还没有睡着。身体是僵硬的，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，在漆黑的房间里横冲直撞。
我想起今天晚饭的时候。餐桌上，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。我试图找个话题，问他今天工作怎么样。他眼睛盯着手机屏幕，手指飞快地滑动，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“就那样”。就那样——这三个字，像一堵墙，瞬间把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。我看着他把葱花一点点从菜里挑出来，堆在盘子边上，那个专注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动作，让我心里忽然一软。曾几何时，我觉得他这个小毛病可爱极了，总会笑着数落他，然后帮他把葱花夹走。可现在，我只是默默地看着，心里没有任何波澜，甚至有点厌倦。我们之间，什么时候开始，连这种微小的互动都消失了？
思绪又飘得更远了些。想起刚结婚那会儿，甚至是恋爱的时候，我们哪有这么多沉默？那时候，这张床显得那么小，我们总是挤在一起，有说不完的悄悄话。他会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，模仿领导说话的腔调，逗得我哈哈大笑；我也会絮絮叨叨地跟他讲我遇见的奇葩客户，街角新开的那家甜品店。有时候什么也不说，就只是互相看着，也能傻笑半天。那时候，夜晚是温存的，是黏稠的，呼吸声是交织在一起的，分不清彼此，带着相同的节奏，像一首安眠曲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？
好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。没有激烈的争吵，没有原则性的错误，就像温水煮青蛙，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，感情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。是那次他升职后越来越忙，一次次错过我们的纪念日开始的？还是从我生了孩子，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，忽略了他开始的？抑或是，更早，在我们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，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，不再用心经营的时候，就已经埋下了种子？
孩子。对，孩子三岁那年发高烧，我急得六神无主，半夜给他打电话，他在外地出差，电话那头是嘈杂的应酬声，他匆匆说了句“你先处理，我明天回”就挂了线。我一个人抱着滚烫的孩子在医院跑上跑下，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，至今想起来，心口都还一阵阵发紧。他回来后，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“辛苦了”。我们甚至没有为这件事争吵，但那条裂痕，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，并且在后来的日子里，被更多类似的“小事”越扯越宽。
现在，孩子住校了，家里彻底安静下来。我们失去了那个曾经维系着我们交流的共同焦点，于是，沉默变得更加理直气壮，更加无边无际。
我悄悄翻了个身，面朝着他的背影。他的肩膀宽阔，曾经是我觉得最安心、最可靠的依靠。现在，这背影却像一堵沉默的墙，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。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睡衣肩线上有一处小小的线头，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。我甚至有一种冲动，想伸出手，去碰碰那个线头，或者，就只是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。
但我的手像有千斤重，终究没有抬起来。
我怕。我怕我的触碰得不到回应，那会比现在的沉默更令人难堪。我怕惊醒他，然后面对无话可说的尴尬。我更怕，我伸出的手，证实了我们之间真的已经无话可说，无事可做，只剩下这具于礼貌和习惯而躺在一起的躯壳。
“同床异梦”，这个词像鬼魅一样钻进我的脑海。是啊，我们在同一张床上，盖着同一张被子，分享着同一片黑暗，可我们的心，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漂泊。他的梦里，或许有工作的蓝图，有球赛的喧嚣，或者只是一片虚无的安宁。而我的梦里，全是过去那些温暖的碎片，以及眼下这令人窒息的现实。
呼吸声还在继续。他的，依旧平稳。我的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，但我努力压制着，不让它变成抽泣。眼泪无声地滑落，浸湿了一小片枕巾，带着微凉的触感。
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：“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，不是生与死，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，你却不知道我爱你。” 现在我觉得，不对。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，是我和你躺在同一张床上，听着彼此的呼吸，却谁也不敢先开口问一句：“我们，到底怎么了？”
夜，还很长。这沉默的、只剩下呼吸声的较量，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。或许等到天亮，我们会像往常一样，起床，互道一声机械的“早上好”，然后各自奔赴自己的生活轨道。昨夜的一切，仿佛从未发生。
但我知道，有些东西，不一样了。那些在沉默中滋长的距离，那些在呼吸声中被放大的孤单，已经像藤蔓一样，悄悄缠紧了这颗曾经充满期待的心。
我轻轻叹了口气，声音微不可闻，迅速被他的呼吸声吞没。我重新转过身，面朝冰冷的另一边，闭上了眼睛。
也许，睡着就好了。在梦里，或许还能找回一点点，过去的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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