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儿的地,都是巴掌大一块,挂在陡坡上。记忆里,爸妈永远在地里弯腰忙活,可一年到头,收的玉米和土豆,也就刚够糊口。小时候,我最大的梦想,是能拥有一双白色的球鞋,而不是一直穿姐姐穿剩下的、鞋帮都磨歪了的布鞋。可这个梦想,直到我初中毕业,也没能实现。
我们村的女娃,读书读到初中,就算“文化人”了。大多数姐妹,都是像我姐一样,初中一毕业,就跟着熟人去广东、浙江的工厂打工,过年回来时,穿着时髦的衣裳,给家里留下皱巴巴的钞票,那是全家一年都见不到的收入。这条路,似乎理所当然地,也铺在了我的面前。
十六岁那年夏天,中考成绩出来了,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。但那天晚上,我听见爸妈在屋里低声商量。爸叹了口气说:“闺女是块读书的料,可咱家这情况……”妈没说话,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两声叹息,像两座山,压在我心上。
我主动跟爸妈说:“我不读了,我去打工。”说这话时,我没哭,心里反而有种奇怪的轻松,好像终于替这个家,分担了一点什么。
没过几天,我就跟着表姐,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。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,第一次看见那么多人,第一次知道,原来世界这么大,又这么拥挤。
我进的是东莞一家电子厂。工厂的生活,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。每天早上七点半,流水线准时启动,我负责给一块块电路板贴上一个微小的元件。动作必须快,要准,不能停。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,重复同一个动作几千次、几万次。下班时,脖子是僵的,腰是酸的,手指头被元件边缘划得全是小口子。
晚上,我们十几个女工挤在一间宿舍里,空气里混杂着汗味、方便面味和劣质洗发水的味道。有人用手机外放着网络歌曲,有人在小声打电话,跟电话那头的男朋友吵架。我常常一个人爬到上铺,借着昏暗的灯光,偷偷看我带来的那本皱巴巴的高中语文课本。那是我从家里唯一带出来的“没用的东西”。看着那些熟悉的课文,闻着书本的油墨味,我才能暂时忘记车间里嗡嗡的机器声,忘记手指的疼痛。眼泪有时候会无声地掉下来,打湿书页,我又赶紧擦掉,怕被人看见,也怕被自己看见。
这样的日子,我过了两年。十八岁那年春节,我回家。年夜饭桌上,亲戚们夸我懂事了,能给家里挣钱了。我看着爸妈脸上久违的笑容,看着家里新添的电视机,心里却空落落的。村里和我同龄的小芳也回来了,她兴奋地跟我们讲工厂里的趣事,讲哪个组的组长又骂人了。我听着,却突然感到一阵恐惧。我仿佛看到了十年、二十年后的自己,依然在流水线上,谈论着同样的话题,人生就像我贴的那些电路板,规整,却看不到任何别的可能。
那个春节,我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,像石头缝里钻出的一棵草,倔强又微弱——我想回去读书。
我小心翼翼地跟爸妈提了想法。我妈先是一愣,然后就开始抹眼泪:“闺女,不是爸妈不让你读,你都两年没摸书本了,还能跟得上吗?再说,家里……”我爸闷着头抽旱烟,半晌,吐出一句话:“你想清楚了?这条路,难。”
我知道难,但我更怕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。过完年,我没再买回广东的车票。我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,交了复读的学费,走进了县一中的高三复读班。
走进教室的那一刻,我几乎要窒息。同学们都比我小两三岁,他们看我的眼神,有好奇,也有疏离。我的课本知识忘得一干二净,第一次模拟考试,数学我只考了38分,英语卷子上大片大片的空白。老师在讲台上讲的函数、语法,对我来说像天书一样。
那是我人生中最拼命的一年。我住在学校附近租的一个不到六平米的小隔间里,没有窗户,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。每天早上五点,我就起床背书,冬天,水盆里的水都能结一层薄冰。中午同学们去吃饭,我总要晚走半小时,多啃一会儿题。晚上宿舍熄灯了,我就在走廊的声控灯下看书,常常看着看着就靠着墙睡着了,灯灭了,跺一下脚,灯亮了,接着看。我用光了无数支笔芯,写满的草稿纸摞起来有半人高。
支撑我的,就是那段在工厂流水线上的记忆。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我就想起那嗡嗡的机器声,想起手指上被元件划破的伤口。我告诉自己,再难,也比那个时候有希望。
一年后,我参加高考。成绩出来的那天,我手抖得连电话都拿不稳。当我听到电话里报出那个分数,超过一本线几十分时,我蹲在公用电话亭旁边,嚎啕大哭。那哭声里,有所有的委屈,也有终于透出一口气的畅快。
我收到了一所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揣着通知书,我再次坐上离乡的火车,这一次,方向是省城,包里装的,是希望。
大学四年,我不敢有丝毫松懈。我知道,我手里的每一分钱,都浸透着父母的汗水和我自己曾经的辛劳。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和自习室。我做过家教,发过传单,在学校食堂帮忙打饭,用各种兼职来支付我的生活费。虽然清苦,但心里是满的,亮的。
本科毕业,我又做了一个在村里人看来“不可思议”的决定——考研。爸妈这次没有反对,他们或许从我的眼神里,看到了某种他们无法理解,但却愿意相信的力量。
研究生三年,我更加如饥似渴地学习。我的导师很好,知道我的经历后,给了我很多指导和鼓励。毕业时,我因为成绩优异,又有一些研究成果,很幸运地,被母校录用,成为文学院的一名老师。
直到现在,我有时候站在讲台上,看着下面那些年轻、充满朝气的面孔,还会有一瞬间的恍惚。我会想起那个十六岁、背着行囊走进电子厂的自己,那个在流水线灯光下偷偷看课本的自己,那个在寒冬凌晨跺亮声控灯看书的自己。
我从一个山村的打工妹,变成了一名大学教师。这条路,我走了整整十年。它不像小说里写的那么传奇,它是一步一步,用汗水、泪水和无数个不眠之夜铺出来的。
我常常对我的学生说,人生真的有无限可能,关键在于你敢不敢想,愿不愿熬。起点低不要紧,怕的是心气没了。我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,我所有的,就是那段刻在骨子里的经历。它告诉我,命运发给我的牌或许不算好,但只要不倒下,不认输,死死攥住每一个微小的机会,就总有把牌打好的那一天。
如今,我站在大学的讲台上,传递着知识,也传递着一种信念。我深知,我逆袭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命运,更是一个关于梦想与坚持的鲜活证明。对于未来,我满怀期待,因为我知道,只要脚步不停,就没有到不了的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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